青未了|妈妈

妈 妈

文|康文财


(相关资料图)

每次从文献街走过,看着来往的人流、车流,我都会想起一个场景。

1995年9月,也是妈妈来我工作的地方——县城居住的第一个月。那天快临近中午时分了,天上骄阳似火,气温很高。我陪同领导下乡返程路过文献街。当时,文献街是县城最拥挤的一条街道,泉江小学的校门正对着大街。又恰逢下班高峰期,街上人多,车子也多。我们的小车开得很慢,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,不由自主地往车外看。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,她头戴草帽,腿脚不利索,正吃力地走着。她一边环顾着周边的机动车、自行车,一边被行人裹夹着向前行走,神情紧张,似乎还有些着急。看样子,应该是不熟悉不习惯这样的环境而引起的恐慌和不安。

这个身影我太熟悉了。“妈”,我想喊,但声音到了嗓子眼又咽下去了。车子载着我走了,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妈妈的身形越来越小……

如今,妈妈离开我们都快十年了,每当我经过文献街,这个场景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妈妈原本是随大哥在乡下老家生活的。1995年9月,大哥的女儿到县城读初中,住在我家,需要有人照顾。再加上我女儿进幼儿园后,家务活多起来了,我就以需要帮忙为由将妈妈接到了县城。弟弟也在县城工作,他住在老泉江饭店的出租屋里,离我家有点距离。为了兼顾照料弟弟家,妈妈时常走路往返两个家之间。我偶遇妈妈那天,她应是从弟弟家做完家务,又着急赶回我家。

初来县城,妈妈表面上是开心和舒坦的。但周边没有可以随意唠嗑的邻里乡亲,没有需要她起早摸黑侍候的农田、菜地,没有她闭着眼都能生活的熟悉老屋,更没有乡下的自由和恣意,她的内心该有多局促和不安哪。她努力尝试融入新的生活环境,适应新的生活节奏,像在学步的孩童一般,尽管有些踉踉跄跄。

妈妈从没有同我们说过有什么不习惯,更没有任何抱怨。甚至,表面看,她一直是微笑的,轻松的,没在我们面前流露过那天在路上的那种“恐慌和不安”。对于她的儿子,她始终是那么顺从,就如对待她的命运一般。

妈妈叫李壬凤,1931年10月22日出生在五斗江乡南坑村。听舅舅说,小时候外婆家穷,妈妈出生不到一个月,就被送到了我们村子里收养。十七岁那年,同爸爸结婚。

妈妈生养了七个孩子。老大是个儿子,长到四岁时就因病夭折了,余下两女四男。1968年10月,爸爸在斩油茶山时不幸被毒蛇咬伤去世。那一年,妈妈才37岁。从此,妈妈守寡和奶奶一道含辛茹苦养育我们兄妹六个。

爸爸去世后,妈妈让正在读初一的大哥辍学,跟着同村的一位堂兄学缝纫,大姐在家帮干农活,二姐放牛兼带三个弟弟。我当时还小,根本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,更不知晓这次重大变故对于家庭和妈妈的影响。只记得有一回,当时我应该四五岁了,劳累了一天的妈妈坐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,缝着缝着她就流泪了。我不明白,木木地看着妈妈。起初她只是无声呜咽,待姐姐们走上前,她就抱着姐姐们,终于止不住地哭出了一丝声音。也许是怕哭声惊着奶奶,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两位姐姐肩膀之间,只能小声再小声,但身子却因为隐忍而剧烈颤抖。

随着我渐渐长大,我明白了自己家和别人家的“不一样”,也懂得了妈妈为什么经常在夜里抱着两位姐姐一起哭。可是,在太阳升起照耀大地的每一个清晨,妈妈比村里任何人都起得早,要么扛着锄头到园子里种菜,要么拿了砍刀去山上砍柴,要么背着篓子去河边打猪草。她加倍地干活,拼命地劳动,用一颗颗硕大的汗水默默回应命运对她的不公。她坚信,只要把我们六个孩子抚养成人,这个家就有希望。

那时,家里除了妈妈是个全劳动力,大姐算半个劳动力之外,其他五口都是吃干饭的人。为了能在生产队里多挣一些工分,年底多分些粮食,妈妈认养了集体的一头母牛。牛可以抵大半个男劳动力的工分,母牛生的小牛犊长大后还可以抵100多元工钱。在我的记忆中,我们家的牛圈里就从来没有少于两头牛。妈妈在忙完集体的劳动之后,还得侍候牛圈里的牛。

在失去爸爸的岁月里,妈妈从来没有被生活压倒过。

为了生存,妈妈还带着姐姐开垦了许多荒地,村子里的坳头仚、花麻仚、木仚、高园、社下等那些山旮旯里都有妈妈开垦的荒地,种满了红薯、芋头、大豆和花生。有时候,生活的重担压得实在扛不住了,妈妈就在那片种着农作物的地里,面对着红薯芋头大豆花生大哭一场,哭完了,她又站起来,长吁一口气,将满头的乱发捋一捋,抹去眼泪,日子依旧过。

爸爸过世时,我只有两岁,可以说我的成长过程是缺少爸爸的。但妈妈从没有让我感觉自己少了什么。妈妈对子女的爱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只是深深浸透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,每一句叮咛,甚至每一道关注的目光中。

我和那个年代出生的大多数人一样,生活艰苦,从小就懂得帮家里的大人分担一些家务。记得还是小学三四年级时,我就会到井里挑水,敢到山沟里放牛,能在厨房做饭。挑水的时候,妈妈总是告诉我水桶不要装这么满,压重了,个子长不高。放牛的时候,妈妈会提醒我要注意草丛里隐藏的蛇。吃着我做的或咸或淡的菜,妈妈还夸我是个小厨师。妈妈的声音,回响在屋子里,温柔无比。那个时候,我们家虽然一无所有,但有了她的声音,就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。

妈妈的信念只有两条。一是想方设法让我们兄弟姐妹吃饱穿暖,二是千方百计供我们兄弟三人读书识字。

虽然生活清苦,但妈妈精打细算,偶尔还能给家里清苦的生活加点惊喜。记得一个下午,天下着大雨,妈妈被困在家里不能外出劳作,便在家里做糯饭吃。糯米在饭甑里蒸熟之后,倒入盛有炒香的猪油、韭菜和辣椒的锅里,和匀后闷几分钟,揭开锅盖,整个屋子就飘出了一股浓浓的糯饭特有的香味。现在每每想起家乡的糯饭,那种特有的香味似乎还在身边缭绕。

我们穿的鞋子也是妈妈用手工做的布鞋。妈妈会选一个大晴天,先将家人不能再穿的旧衣服剪成布片,加入一些做新衣服剩下的边角布料,用米糊浆在一起,晒干成“片褡”,然后用我们读过的旧书或带回来的报纸剪样,将“片褡”剪成鞋底、鞋帮,再用苎麻线纳成密密的千层底。妈妈做的布鞋合脚,穿得舒服,不塌帮。那时,我们身上穿的都是妈妈一针一线的温暧,妈妈所有的手工都是用钱买不到的精致。

小时候我们穿的衣服虽然打满补丁,但总是干净整洁。衣服上没有同龄人那种油渍污迹,或少几粒扣子什么的。妈妈爱干净,就连我们盖的被子每隔两、三个星期,都要拆下来洗。先在家用滚水洗,用搓衣板搓,然后提到河里用木棰打,清水漂,回来后再用饭汤(米浆)浆洗一遍。晚上盖在身上,被子里都有一股阳光和米浆的清香。参加工作以后,妈妈虽然在我身边生活,但由于有了洗衣机,也没有了米汤,就再也没有闻过带有米汤香味的被子了。

妈妈虽然是个文盲,但懂事理,通人情。妈妈明白唯有读书一条路才能跳出“农门”,常跟我们说“不发肯读书,长大了就只能拿勾笔,追牛屁股”(意思是不努力读书,将来只能握锄头,赶牛犁田)。妈妈想尽办法让二哥、我和弟弟多读几年书,每当逢墟日(北方叫赶集)妈妈都会挑着一些笋干、花生、辣椒、红薯丝等一些山货,步行十里的小路到集上去换一些钱给我们交学费买纸笔。二哥高中毕业入伍,后来考取军校。我高中毕业当年高考没有录取,还让我复读一年。弟弟初中毕业后招工考进一家国有企业。

妈妈的晚年,也是我工作最繁忙的十多年,我基本上是早出晚归。那时候,妈妈的话很少,但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“少喝些酒,早一些回。”这么简短的话语里,蕴藏着妈妈浓浓的爱意,弥天盖地,比老家大山里的雾还浓。

那几年,就在我们住的集资楼前面,每家每户都安排了一块菜地。妈妈也在那块菜地上种了有近30平方的蔬菜。忙完室内的家务之后,妈妈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那块菜地上,浇水、松土、施肥、剔草、除虫,无一不能,把老家带来的种菜技术发挥到了极致。整个菜园子,就是妈妈种的菜最好。

命运好像从没有放过她,妈妈一生都在努力与岁月,与伤痛抗争。

由于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,妈妈落下了一身的病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饱受帕金森氏病和风湿痛的折魔,到生命的最后几年,她的手已经不能用筷子了。妈妈六十岁后还先后做过四次大的手术,1992年双侧鼻泪管复通术,1995年右膝关节滑膜结核清除术,2007年因为被人骑车撞倒右髋关节骨折做了手术,2012年10月21日晚上起夜时不慎摔倒,导致左髋关节骨折又做了一次手术。

在妈妈生命的最后几年,看得出,她的背一年比一年驼,步子一年比一年慢,身子也一步步走向衰老。可每次病痛之后,妈妈的嘴里却总是安慰我们说“我会好好活,要多活几年,还要多看到几位孙子辈考大学结婚成家呢。”

看到妈妈面对衰老的无耐和对生活的留恋,我常常忍住眼泪。生活没有善待她,而她却给了儿女一辈子无私的爱。作为儿女,只感觉阵阵心酸、心痛而又无能为力。

在妈妈离开的前一年,也是她心灵最荒凉的一年。妈妈由于术后身体虚弱,住在老家由大哥大嫂照顾。这个时候,妈妈最需要的除了日常护理之外,就是孩子们的身影能时常在眼前晃动。希望我们能多和她说说话,握握她的手,陪她在屋檐下晒晒太阳。可我们几个都在外,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。就是我和弟弟也只能在周末的时候回老家陪陪她。

生命是有感应的。

妈妈走的前一天,也就是2014年2月21日上午,是一个周五,我出差刚回到家,总感觉心里很不安,只想赶紧回老家看我的妈妈。

午饭过后,我开车接上大姐就向老家急驰。妈妈自从2014年2月初的一次病危之后,就由大姐二姐轮流在老家陪侍。

妈妈看到我和大姐回来了,精神好了一些,我们扶她在床上坐起来,喝了几口水,简单地和我及大姐聊了几句,问了我爱人和小孩的情况,就又躺下睡了。

晚上,我们剁了一些肉丸,煮好肉丸汤,大姐和大嫂喂给妈妈吃了。

那一夜,我就睡在妈妈房间的楼上,中间隔了一层木板。在楼上,我能听见妈妈微微的鼾声,有时还能感觉到妈妈在床上翻身的声音。

我翻来覆去不得入眠,索性将身子靠在床头,两眼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。大姐,大哥,大嫂已经入眠,村子里一片寂静,只有寒风偶尔送来几声狗吠、后山树林里的鸟鸣和楼板上老鼠窸窸窣窣的走动声。这些声音,白昼也存在,夜深人静时就显得更加突兀。一旦没听到妈妈的鼻息声,我就下楼到妈妈房间看看,将手伸进被子里,握一握妈妈的手,妈妈也总会捏一下我的手作为回应。那一晚,我先后三次跟妈妈进行了这样的交流。

第二天早上起来,天气晴朗,风和日丽。7点多钟,大嫂和大姐像往常一样帮妈妈擦了身子,喂食了一小半碗肉丸汤和米饭。我们本想扶妈妈起来坐一会,扶妈妈到屋外去晒晒太阳,可妈妈总是迷迷糊糊,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,又躺下睡了。

一个上午,妈妈都在昏睡。近中午了,妈妈的脸色开始变黄,11点42分,妈妈用力地睁开了她一直紧闭的双眼,环顾四周,当眼神最后看到大哥、大姐、大嫂和我脸上的时候,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那慈爱的目光就慢慢地合上了。妈妈就象完成了她毕生的使命一样,熬过了她不得不熬的痛苦、操劳和孤独,终于完成了爸爸的托付,着急地去找爸爸了。他们已分开太久,整整46年。

妈妈一生都顾着她的后人,就连自己生命最后时刻都替孩子们着想。为了不耽搁孩子们工作时间,妈妈选择在周末离开。为了省点给孩子们吃,也将离世时间定在中饭前(老家有一种说法,说老人去世那天,如果是在中饭前,就为了省下两顿给后人)。

妈妈去世之后,根据她生前的要求,我们只告知了少数的几家至亲,请了她生前交待要请的仪仗队。按照老家的习俗给她简单地风光之后,24日上午就落葬了。

十年了,在我的衣柜里,一直还保留着一件妈妈生前穿过的打满补钉的旧款上衣。偶尔我会将这件上衣翻出来晾晒,每次看到太阳洒在那件衣服上,我都会想起妈妈,想起往事,泪流满面。

今年清明期间,我回到老家,又走进了妈妈曾住过的那个房间。那张沙发、那张桌子、那盏挂在床头的灯和那根妈妈曾拉过无数次的电灯开关线,都一直保留在原处。

唯独妈妈不在了。

小时候,妈妈曾给我说过,人去世之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。现在,天上那么多星星,妈,您是哪一颗呀。

作者简介:康文财,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、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会员。

投稿邮箱:huanghaisanwen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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